芙蓉鎮街面雖小,國營商店卻有三家:百貨店、南雜店、飲食店。三家店子分別聳立在青石板街的街頭、街中、街尾。光從地理位置上講,就占著絕對優勢,居于控制全鎮商業活動的地位。飲食店的女經理李國香,新近才從縣商業局調來,對鎮上的自由市場有著一種特殊的敏感。每逢圩日,她特別關注各種飲食小攤經售的形形色色零星小吃的興衰狀況,看看究竟有多少私營攤販在和自己的國營飲食店爭奪顧客,威脅國營食品市場。她像個舊時的鎮長太太似的,挺起那已經不十分發達了的胸脯,在圩場上看過來,查過去,最后看中了“芙蓉姐子”的米豆腐攤子。她暗暗吃驚的是,原來“米豆腐西施”的臉模長相,就是一張招攬顧客的廣告畫!更不用講她服務周到、笑笑微微的經營手腕了。“這些該死的男人!一個個就和饞貓一樣,總是圍著米豆腐攤子轉……”她作為國營飲食店的經理,不覺地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,認定“芙蓉姐子”的米豆腐攤子,是鎮上唯一能和她爭一高下的潛在威脅。
一天逢圩,女經理和“芙蓉姐子”吵了一架。起因很小,原也和國營飲食店經理的職務大不相干。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本鎮屠戶,這一圩竟捎來兩副豬雜,切成細絲,炒得香噴噴辣乎乎的,用來給每碗米豆腐蓋碼子。價錢不變。結果米豆腐攤子前邊排起了隊伍,有的人吃油了嘴巴,吃了兩碗吃三碗。無形中把對面國營飲食店的顧客拉走了一大半。“這還了得?小攤販竟來和國營店子搶生意?”于是女經理三腳兩步走到米豆腐攤子前,立眉橫眼地把戴了塊“牛眼睛”[1]的手伸了過去:“老鄉,把你的營業許可證交出來看看!”胡玉音不知她的來由,連忙停住碗勺賠笑說:“經理大姐,我做這點小本生意,圩圩都在稅務所上了稅的。鎮上大人娃兒都曉得……”“營業證!我要驗驗你的營業證!”女經理的手沒有縮回,“若是沒有營業證,就叫我們的職工來收你的攤子!”溫順本分的胡玉音傻了眼:“經理大姐,你行行好,抬抬手,我賣點米豆腐,擺明擺白的,又不是黑市!”這可把那些等著吃米豆腐的人惹惱了,紛紛站出來幫腔:“她擺她的攤子,你開你的店子,井水不犯河水,她又沒踩著哪家的墳地!”“今天日子好,牛槽里伸進馬腦殼來啦!”“女經理,還是去整整你自己的店子吧,三鮮面莫再吃出老鼠屎來就好啦!哈哈哈……”后來還是糧站主任谷燕山出面,給雙方打了圓場:“算啦算啦,在一個鎮上住著,低頭不見抬頭見,有話到市管會和稅務所去講!”把李國香氣的喲,真想大罵一通資本主義尾巴們!芙蓉鎮廟小妖風大,池淺王八多,窩藏壞人壞事,對她這個外來干部欺生。
李國香本是縣商業局的人事干部,縣委財貿書記楊民高的外甥女,全縣商業戰線以批資本主義出名的女將。據說早在一九五八年,她就獻計獻策,由縣工商行政管理局放出了一顆“工商衛星”:對全縣小攤小販進行了一次突擊性大清理。她的事跡還登過省報,一躍而成為縣里的紅人,很快入了黨,提了干。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。今年春上,正當要被提拔為縣商業局副局長時,她和有家有室的縣委財辦主任的秘事不幸泄露。因她去醫院打胎時不得不交代出肚里孽種畜生的來歷。為了愛護典型,秘事當然被嚴格控制在極小的范圍內。就連負責給她墮胎的女醫生,都很快因工作需要被安排到千里之外的洞庭湖區搞“血防”去了。李國香也暫時受點委屈,下到芙蓉鎮飲食店來當經理。可憐巴巴的連個股級干部都沒夠上呢。
女經理今年三十二歲。年過三十二對于一個尚未成家的女人來說,是一個復雜的年紀,叫做上上不得,下下不得。唉唉,都怨得了誰呢?戀愛史就是她的青春史。李國香二十二歲那年參加革命工作,在挑選對象這個問題上,真叫嘗遍了酸甜苦辣咸。她初戀談的是縣兵役局一位肩章上一顆“豆”的少尉排長,可是那年月時髦姑娘們流行的歌訣是:一顆“豆”太小,兩顆“豆”嫌少,三顆“豆”正好,四顆“豆”太老。她很快就和“一顆豆”吹了。不久找了位“三顆豆”,老倒是不老,就是上尉連長剛和鄉下的女人離了婚,身邊還有個活蹦亂跳的男娃,頭次見面不喊“阿姨”,而喊“后媽”!碰他娘的鬼喲,掛筒拉倒。接著發生了第三次愛情糾葛,閃電式的,很有點講究,這里暫且不表。一九五六年黨號召向科學進軍,她找了位知識分子——縣水利局的一位眼鏡先生。兩人已經有了“百日之恩”。可是眼鏡先生第二年被劃成右派分子。“媽呀!”她像走夜路碰見了五步蛇,趕忙把跨出去的腳縮了回來,好險!這一來她發誓要成為一名人事干部,對象則要個科局級,哪怕是當“后媽”。她的愿望只達到了一半。因為世上的好事總難全。不知不覺十年青春年華過去了,她政治上越來越跑紅,而在私生活方面卻圈子越搞越窄,品位級別也越來越低了。有時心里就和貓爪抓撓著一樣干著急。她天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:照鏡子。當窗理云鬢,對鏡好心酸。原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已經布滿了紅絲絲,色澤濁黃。原先好看的雙眼皮,已經隱現一暈黑圈,四周爬滿了魚尾細紋。原先白里透紅的臉蛋上有兩個逗人的淺酒窩,現在皮肉松弛,枯澀發黃……天哪,難道一個得不到正常的感情雨露滋潤的女人,青春就是這樣的短促,季節一過就凋謝萎縮?人一變丑,心就變冷。積習成癖,她在心里暗暗嫉妒著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。
李國香急于成家。有了法定的男人,她在縣上鬧下的秘聞就會為人們淡忘。誰成家前沒有一兩件荒唐事喲。今年年初來到芙蓉鎮后,她留心察看了一下,在“共產黨員、國家干部”這個起碼標準下,入選目標可憐巴巴,只有糧站主任谷燕山那個“北方佬”。“北方佬”一臉胡子拉碴,衣著不整,愛喝二兩,染有一般老單身漢諸如此類的癖好積習。可是據山鎮銀行權威人士透出風聲,谷主任私人存折是個“千字號”。谷燕山政治、經濟條件都不差,就是年齡上頭差一截……唉唉,事到如今,只能顧一頭了。俗話說:“老郎疼婆娘,少郎講名堂。”當然話講回來,李國香有時也單相思地想到:一旦真的摟著那個一嘴胡子拉碴的黑雷公睡覺,沒的惡心,不定一身都會起雞皮疙瘩……一個果子樣熟過了的女人,不能總靠單相思過日子。她開始注意跟糧站主任去接近,親親熱熱喊聲“老谷呀,要不要我叫店里大師傅替你炒盤下酒菜?”或是扯個眉眼送上點風情什么的:“谷大主任,我們店里新到了一箱‘杏花村’,我特意吩咐給你留了兩瓶!”“哎呀,你的衣服領子都黑得放亮啦,做個假領子就省事啦……”如此這般。本來成年男女間這一類的表露、試探,如同易燃物,一碰就著。谷燕山這老單身漢卻像截濕木頭,不著火,不冒煙。沒的惡心!李國香只好進一步做出犧牲,老著臉子采取些積極行動。
有天晚上,全鎮供銷、財糧系統聯合召開黨員會,傳達中央文件。鎮上那時還沒有發電,會場上吊著一盞時明時滅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氣燈。女經理等候在黑洞洞的樓梯口。糧站主任進來時,她自自然然地挨過身子去:“老谷呀,慢點走,這樓口黑得像棺材,你做點好事牽著我的手!”糧站主任沒介意,伸過手臂去讓女經理拉住,也就是類似大口岸地方那種男女“吊膀子”的款式。誰知女經理得寸進尺,“吊膀子”還嫌不足,竟然整個身子都貼了上來。糧站主任口里噴出酒氣,女經理身上噴出香氣。反正黑咕隆咚的木板樓梯上,誰也看不清誰。“你呀,又喝了?嘻嘻嘻,酒臭!”女經理又疼又怨像個老交情。“你怎么像根藤一樣地纏著我呀?來人了,還不趕快松開?”糧站主任真像棵樹,全無知覺。氣得女經理恨恨地在他的膀子上掐了一把:“老東西!不懂味,不知趣!送到口邊的菜都不吃?”糧站主任竟反唇相譏:“女經理可不要聽錯了行情估錯了價,我懂酒味,不知你趣!”天啊,這算什么話?沒的惡心!好在已經來到了會場門口,兩人都住了口。彼此冷面冷心,各人有各人的尊嚴。進了會場各找各的地方坐下,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。
在一個四十出頭的單身漢面前碰壁!李國香牙巴骨都打戰戰,格格響。飲食店的職工們當然不知女經理的這番挫折,只見她第二天早晨起來眼睛腫得和水蜜桃一樣,看什么人都不順眼,看見饅頭、花卷、包子、面條都有氣。還平白無故就把一位女服務員批了一頓:
“妖妖調調的,穿著短裙子上班,要現出你的腿巴子白白嫩嫩?沒的惡心!你想學那擺米豆腐攤的女販子?還是要當國營飲食店的營業員?你不要臉,我們國營飲食店還要講個政治影響!先向你們團支部寫份檢討,挖一挖打扮得這么花俏風騷的思想根源!”
幾天后,女經理自己倒是找到了在老單身公谷燕山面前碰壁的根源:就是那個“米豆腐西施”,或如一般顧客喊的“芙蓉姐子”。原來老單身公是在向有夫之婦胡玉音獻殷勤,利用職權慷國家之慨,每圩供給六十斤碎米谷頭子!什么碎米谷頭子?還不是為了障人耳目!里邊還不曉得窩著、藏著些什么不好見人的勾當呢。“胡玉音!你是個什么人?李國香又是個什么人?在小小芙蓉鎮,你倒事事占上風!”有好些日子,她惱恨得氣都出不均勻,甚至對胡玉音婚后不育,她都有點幸災樂禍。“空有副好皮囊!抱不出崽的寡蛋!”相形之下,她不免有點自負,自己畢竟還有過兩回西醫、草藥打胎的記錄……谷燕山,胡玉音!天還早著呢,路還遠著呢。只要李國香在芙蓉鎮上住下去,扎下根,總有一天叫你們這一對不清不白的男女丟人現眼敗相。
她是這樣的人:常在個人生活的小溪小河里擱淺,卻在洶涌著政治波濤的大江大河里鼓浪揚帆。“神仙下凡問土地”,她決定利用空余時間先去找本鎮大隊黨支部調查調查,掌握些基本情況,再來從長計議。